握一把乡愁
一
悠远的历史,深邃的天空,在黄土地雄浑的背影中,祖辈们用沾满泥土的双手,紧紧握着故乡的双臂,在正月里,用锣鼓把乡村所有残缺的日子拼凑起来,声音铿锵有力,撼人心魄。村庄,从此不再藏在农历里沉寂。我那温厚的故乡,如清晨草尖上圆润的露珠,在我异乡的梦里,晶莹了许多年。
故乡那锈迹斑斑躺在墙角的犁铧,记载着几千年的故事。轱辘,静静的守候在乡村熟悉的菜园里,颤悠悠的旋转着,滋润的不仅是干涸的禾苗,还有祖辈们疼痛的岁月。
黄昏里,一群鸟儿划过袅袅炊烟,往家的方向飞去。老牛卧在月色里,抬起毛发稀疏的头,开始咀嚼田野上一天粗重的喘息。
月光朗朗的贴在地上,犹如在稻浪深处弯腰挥镰的母亲,汗透秋风,苍凉萧瑟。乡村的母亲,咀嚼岁月的苦涩喂养生命。她说不出一些超人的道理,可她的眉宇,总是挂着令人感动的使命。那些由恒河晓雾滋养哺育的佛教经声,带着飘逸和神秘,越过大漠黄沙的寂静,涉过亘古长河的喧嚣,一路风雨兼程,氤氲成灵谧的温情,抵达母亲,悠悠地释放出一片清凉的月光,将母亲沧桑岁月照的透亮,也将母亲凡俗的一生照的清淡出尘。别人只给了她一个黄昏的感动,那深入灵魂的佛教信仰往往使她带给别人一生的感动。而那些阴谋与野心,面对乡村的母亲,从来都是无地自容。
故乡那古老的歌谣,山泉一样清冽冽地穿透我的生命。村口那科如母亲般沧桑的皂角树,是在清明的细雨里眼巴巴的期待着自己吗?河边浅浅的绿色斜垂于水上,木杵声声,似在诉说着湿漉漉的心事。
故乡在送殡的唢呐声中,把哀伤写在面颊上,却把记忆刻在我的心里。多年前,一个无辜的残婴被亲生父母遗弃。寒风凛冽的冬夜,如蜷缩在屋后角落里的煤油灯,默默地坐在星光冷冷的触摸里,显得孤独而凄惨。是母亲把她捡回来,并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爱。为了半袋奶粉,母亲踩着一地的悲伤和焦急,半夜三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几十里土路,不惜舍弃尊严,以下跪的形式和三倍的价钱向人讨要。虽然金贵的半袋奶粉和母亲的精心呵护最终没能挽救得了孩子的生命,但善良的母亲一生都在自责自己当初的贫穷和无能,她觉得这辈子都亏欠着那个可怜的孩子。
靠近故乡的时候,飓风般的情感便猎猎掀起。近乡情怯,我的呼吸与故乡永恒的梵音无畏地共鸣。可是,不得不走,拂不去的痛楚还是痛楚,尽管苦涩与温润同在,我依然只为那千万次的对故乡的深入浅出击节歌吟。
《诗问》中说:“寒雨荒鸡,无聊甚矣。雨甚而晦,鸡鸣而长,苦寂甚矣。”细雨绵绵的秋夜,一更更的鸡鸣声,在空寂的乡村显得修长而忧怅。伴随着邻村的狗叫声远远地传来,在空寂的夜里仿佛从远古的诗经里穿过厚重的历史,跋山涉水传进耳膜。那声音宛若古寺里的暮鼓晨钟,不急不燥不紧不慢,如行云流水一般,悠悠地带着一种禅意。倏忽间我的灵魂像遇到了久违的乡音,在异乡的夜里禁不住泪流满面。一个人,就是走得太远,在他的心里,永远站立着故乡,故乡里,永远站立着一位母亲。
在世间,有些人是必须仰望的,如母亲:有些地方也是必须仰望的,如故乡。我那具有青铜般静慑、黛瓦般古朴、陶瓷般清雅、菩萨般善良的母亲,和我那温厚慈祥的故乡一起,如一幅宁静、闲适、淡远的旷世水墨画,被我握成一生的乡愁。
二
跟岁月一起老去的黄叶,正在乡村一片片返青。田野上,麦浪手风琴一样起起伏伏。花开花落,冬去春来。乡村一次重演着繁华或者苍凉,风华正茂的父亲,如今老牛一般默默地低着头在草尖上品味着村庄。
父亲曾经是一位军人,因为工作的原因,徐州成了我们的第二故乡。多少次,在炎炎烈日下,我和小伙伴们骑在树上偷果实吃,笑声又脆又酸;我们给岸边的蝴蝶水里的青蛙打电话;老榕树下,我们撑起橡皮筋,跳着歌声,跳着稚气;还把空中的红蜻蜓捉来扎在风筝上,放飞着童年的纯真。在徐州,我是快乐的,因为父母在身边。而父母却对淮阴的老家望眼欲穿,因为那里有他们的父母。于是,我在故乡里仰望故乡。
几年后,我们从北方又回到了南方。故乡的气息扑面而来。嘴含烟袋的老汉,正驱赶一群群白色的希望,走向村外的晨曦。身后,是几声端着碗蹲在墙根的乡情。田野里黄色的油菜花,池塘边槐树花,篱笆上那紫色的牵牛花,还有丰腴的丝瓜和豆角,正倾国倾城的微笑着。她们并不因为故乡的贫穷而拒绝生长。
麻雀,落在故乡的肩头,争先恐后地啄食黄昏的余烬。狗坐在大门口,没动静的时候也要伸长脖子汪汪地叫几声,为的是找个活下去的理由。
一排排青砖黛瓦的百年老屋,睡在很深很深的岁月里,像一行行参差不齐的诗。稻花带着父亲的心思,纤纤玉立在故乡的眉头,故乡因此而麦穗般沉甸。
父亲从田埂上带着一身咸色的月辉回家。血脉相连的不仅仅是苍茫的人生。坐在门槛上,父亲低着头,深沉的目光望向远方,好久才默默地说,家有长物充富贵,胸无诗文总归贫。父亲的脾气,像故乡稻谷坚硬的外壳,纵使落泪,泪也是硬的。于是,我默默地背起父亲沉重的叮咛与期望,以清贫的姿态穿越四季寻找梦想。虽然隔山隔水,我却听见书页中泛出几声遥远而牵挂的叹息。父亲是故乡的一条河流,流淌在我的生命里,灵动而凝重。幸福是苦难的背影,阳光是生命的背影,父亲是我成长的背影。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心走过了千山万水,而故乡像一棵没有年轮的树,在我的心里永不老去。那天,父亲赶了几次早集,才买到了我最爱吃的鱼,用祝福和牵挂做调料,亲自精烧了满满一锅。然后,我就看到父亲和年关一起沉甸甸地站在了门外。从六十里外风尘仆仆赶来的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妈说你爱吃鱼,非要我送来。”然后就急着要走。那时,我第一次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鬓发斑白的黄昏。
在草木更替的年轮里,米和面照亮了故乡的春夏秋冬。雷声隆隆地碾过雨季,风起的时候,树叶儿沙沙的响,一声声蛙鸣趴在挂历上,正一步步的向秋爬去,墙角里还有蛐蛐的叫声。
我在古朴的村庄,石磨咀嚼日子的呼吸,石臼里捣碎一声声叹息。我走了,我想把影子留给故乡,做一缕飘逸的炊烟,永远守着我黛青色的家园。
在一个黄叶飘舞的黄昏,一条小船载着故乡的云,故乡的风,故乡泥泞的往事以及我那逝去的清水年华,遥遥划向我异乡的梦里。我知道了,失眠的滋味,其实就是乡愁的滋味。我一千次的离别,又一千次的回归,只因为心中放不下那悠悠的乡愁。
三
被汗珠和民谣擦亮的双桨,从河流到河流,怎么也摇不出故乡的怀抱。就像那佝偻的炊烟,一生也飘不出村庄,纵使是死,也死在故乡的土地上。我是萍,一生属于水,当我像水一样流出故乡后,终是流不出那空渺的相思。我没有渡船,今生,就注定这样遥遥相望吗?故乡,却还岸一样固执地守望着我的归期。归期遥遥。人生短暂,短得如檐雨滴落的瞬间。放牛的老头坐在坟头放牛,放着放着,把自己也放成了一头牛,最后长眠在村庄的一隅。从此,村庄又多了一座新坟。
虽然我喜欢蓝色多瑙河的声音,但我更喜欢小河淌水的声音,因为那是我故乡的声音。
一盏马灯,一块银幕,照亮了乡村一段苍翠的日子。老榆树,带着乡村厚重的苍凉,默默守望在村口,一年一年,滴落着一片片对游子的牵挂。
父亲推着一车绿油油的希望走向田野,独轮小车在干裂的辙痕里打滑,山芋秧苗在独轮车上颠簸。母亲用世间最高贵的姿势,怀着挖掘五条岭一样的虔诚,挖掘生活,植入生命。星光璀璨里,我仿佛看到历史深处的那位乡村大妈,站在故乡的门口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爱怜,拯救一个曾经落难的生命。她并不知道,她的一碗浓稠的山芋叶稀饭,救助的不仅仅是一个饥饿的生命,而且还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就像当年飘母施粥韩信,并不知道韩信会成为将军一样。将军,诗人,一武一文,一古一今,一剑一笔,铁血柔情撑起故乡美丽的天空,撑起历史峥嵘的岁月和工整的对仗。将军和诗人,感恩大妈,感谢苦难,感激故乡。两位大妈走了,可村庄还在。于是,亲率十万大军,策马扬鞭,风雨兼程卷土而来。十万大军人手一捧感恩,堆砌起一座东方母爱金字塔。而东方母爱金字塔的命名者,就是两千年后这位叫做赵恺的诗人!诗人讴歌苦难,讴歌大妈,讴歌故乡。因为故乡蕴育母爱。
我枕着夏夜的手臂看天上的银河潮起潮落,看月圆月缺。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圆圆缺缺,似乡间一句美丽的歌谣;更似一枚锯齿形的邮票,一点一点锯着我的乡愁。
鸿雁望着我,我望着故乡,一滴沉重的泪水从眼中滑落。说是清明,哪是清明?家的方向一片模糊。都说家是用思念与忧伤煎熬的中药,可怎么也治不愈我万水千山的乡愁。相思,亭亭玉立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浸透了春夏秋冬。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故乡把炊烟烧得老高老高,让游子老远就望得见,老远就想起家。《诗经》里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在游子的心里,故乡永远只有两行诗,一行是父亲的平仄,一行是母亲的韵脚。
故乡其实就是父母,父母就是故乡,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倘若百年之后,父母驾鹤西去,我的故乡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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