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苦瓜
余光中
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
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是涩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
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完美的圆腻啊酣然而饱
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
充实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
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
小时候不知道将它叠起
一任摊开那无穷无尽
硕大似记忆母亲,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皮靴踩过,马蹄踏过
重吨战车的履带辗过
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
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
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
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
不产生在仙山,产在人间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
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鉴赏〗
这是一首充满爱国主义情感的寻根诗篇。诗人在故宫博物馆看见一件古代文物,白玉雕琢成的苦瓜,于是触发灵感,展开了想象的翅膀。第一节极写苦瓜的饱满圆润,晶莹剔透,它千年的酣睡,它从从容容、自自在在地成熟,都显示出它不再涩苦,而这样美丽饱满的苦瓜,是由古中国的乳汁一口一口喂养、培植而成的。“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之句,用得很妙,将无生命之死物,写成了有生命之活物。这样的诗句既是苦瓜饱满圆润,在观者眼睛里产生的一种幻境似的滑溜溜的光泽,也是拟人化手法将物体活化的手段。“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之句,把物体写得十分净洁鲜活,虽是千年古物,不但一尘不染,而且仍翘着当日的新鲜。一个“翘”字,将生命的活力贯注其中,使诗和物都有了鲜嫩和强劲的生命感。诗的第二段进入了一个更新的境界。诗人用隐蔽的手段将苦瓜拟人化为一个婴儿,而祖国的沃土是母亲。母亲敞开胸脯,婴儿向母亲的胸脯上匍匐,他用蒂用根饱饱地吸吮着母亲的乳汁恩液。虽然经过许多苦难,经过战火的烧烤,经过铁蹄的践踏,经过履带的重压,但是,它奇迹般成长,而且没有留下伤痕,这里显然不是单单地写白玉苦瓜,而是在写由祖国母亲的乳汁哺育长大的每一个炎黄子孙。诗人的功力在于写苦瓜意不在苦瓜,写象征物,但又不脱离物的本体,似真似假,似假似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于是艺术的强大魅力油然而生。诗的结尾处又回复艺术本身。雕塑家的巧手经过千刀万凿,给白玉苦瓜以艺术的灵魂,“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有一语双关之意,一方面肯定艺术创造的永恒价值,每每欣赏这样的成果都将给人以甜蜜,另一方面寓意祖国母亲,养育了这样的儿女,恩重如山,永留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