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书
柯灵
生活是最容易改变人的。近几年来,投身在都市的大洪炉中,思想习惯,不知不觉的逐渐改变。是变好了?是变坏了?自己也说不清,但有些习性的更易却显而易见。例如写信,我从前是很勤快的,现在却变得非常懒散因循。因为自己笔头日疏日远,朋友的来信也日见稀少,门前冷落,绿衣人踪迹久疏。偶然在风晨月夕,想起那些风流云散的故旧,便不禁引起一缕深沉的寂寞。
在这光怪陆离的社会里,利害冲突常使朋友间产生隔膜,使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为之蒙羞。但友情在任何时候,都是可珍贵的东西,古往今来,多少扣人心弦的故事,都建立在无垢的友谊之上。伟大的人格,崇高的友情,是生涯中的“一盏明灯”,可以照亮“灵魂的黑暗”,使“生存有了一点光彩”(巴金语)。而鱼书往返,正是友情的具体表征。
近代文明对人类的恩泽是可感的,因为它填平了多少人间缺陷,邮政的发明就是一例,它缩短了心灵的距离,天涯海角,变得近在咫尺。
人是情感的动物,或者因为长期融洽无间的相处,或者因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都会产生一种情感的丝缕,把双方的心牢牢地系在一起。但聚散无常,即使亲如家人,也难免彼此参商,天南地北,各奔前程。离别情绪,使人产生依恋和怀念,是很自然的事。有了殷勤的绿衣使者,形体隔绝的痛苦便可取偿于精神的密接。千里睽违,只要借几行雁羽,便能将一曲衷情,寄与远人,使彼此快如觌面。
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说:给朋友写信,接读朋友的来信,除了极少的例外,是一种难得的愉快。给远在他乡的友人写信,仿佛剪烛西窗,促膝长谈,心情畅适,近乎薄醉。故人久阔,忽然尺素飞来,那种乍来的喜慰,温暖的感觉,也很难找到近似的境界相比。漂泊异乡、流浪海外的游子,邮差就是客中最亲切的朋友;爱侣的情书,不用说是无价之宝了。报刊编辑看读者的来信,虽则素昧平生,也常可以领略些推心置腹、推诚相与之快。
写信不是著书立说,特定的读者限于一人。其中也许会有问题的研讨辩难,多数总是为了交流情愫,互诉起居动定,娓娓而谈,笔致真挚,词意恳切,字里行间,感情自然流露,无拘无束。因此古今中外,不少私人的书简,竟成为文学的隽品,有些文学作品,也用书信的体裁写成。
许多人喜欢珍藏亲友的来信,我一向粗疏,缺少这类细腻感情,最近整理旧箧,却翻到了偶尔存留的几封旧信。欣然捡出,重读一遍,其中也确有些值得吟味的人生小景。
有一位发信人是我的好朋友。他比我年长,敦厚善良,我在困难中受过他热情的帮助,一直对他心怀感激。但因为观点分歧,终于渐渐产生隔阂,形迹疏远了,感情冲淡了,重读他深情的旧信,我感到由衷的抱憾。志同道合,知音难得,当然是最理想的境界;志趣不同,本该互相尊重,各行其是,不妨害真挚的友情,但事实上常常会闹得不欢而散,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另一封信,包含着一个意外的巧合。我曾在上海编一个小刊物,故乡有一位娴于作曲的朋友,投寄了一首创作的歌曲,发表后我把刊物寄给他,在空白处信手写了几句,代替写信。事过境迁,两年后这刊物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我手里。原来上海有一家艺术机构登报招聘人才,那位无名作曲家就用他的作品投书应征。那艺术机构里恰好有我一个熟人,看到我的笔迹,就把它寄给了我,附信说:“无巧不成书,我们在几百个求职者中间,发见了你的朋友。很遗憾,他没有录取。他的歌写得不坏,但不合我们的需求,我们规定是不录者不复,由你透个信息给他如何?”我很代朋友惋惜,但我踌躇复踌躇,终究没有勇气由我把失望带给他。
最后读到的是一封匿名信。那时我在故乡县城的教育团体里找到了一枝之栖,那职位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收入仅堪维持温饱,只是比较清闲,自然有人看得眼红。我任职不久,就收到一封匿名信,淋漓尽致的辱骂,一直从祖宗三代骂起,十足表达了我们这个古老国家的“精神文明”,信里最要紧的,却不过是打了密圈的一句话:“如不快快跑回家去,你的狗命就要难保!”一个办事员的位置,竟要以生命为代价,也可见这世界上生存竞争的剧烈了。这种恶札,自然是书信的别体,不过世乱如麻,人情鬼蜮,例外的事着实不少,匿名恐吓,投书告密,卖友求荣,卖身投靠,摇尾乞怜,都利用了鱼书雁足,这真是对绿衣人最大的亵渎。我带着厌恶与悲悯,划了一根洋火,默默地看它成了纸灰,愿这类信件从此在世上消失。
近几年来,大概因为忙于生计,少年心性渐趋收敛,给朋友写信的事,也日就荒疏起来,偶然执笔,总是寥寥数行,叙事的成分多,抒情的成分少。所用的信笺信封,也是随手拿来,信笔涂去,反觉得从前那样的力求精致,未免有点无谓了。但对朋友的来信,我还是一样的翘首云天,希望它们常常给我带来温情和欣慰。“从不谒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正好为我的心情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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