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命名记》原文阅读

个读了王鼎钧的散文的读者如是说:

�敚斘一辜堑媚茄�的下午，在自家的院子里，在冬日的余辉下，我被那样的字句一一敲打，那样的气度，那样的冷，我看到了困囿许久的汉语夺路而出的可能性。真正的散文就是诗歌本身，以见证的名义，它们是同一条河流。 　

�敚斦庋�的河流中，我看到，一个人在打捞他的历史。你是如此激动，我也仿若如是。一人一生，有情之眼却窥到了三生三世。你的过往已经成为你的烙印，而我，却在十字路口瞥见擦肩而过的惊动。那惊动中饱含撕裂的痛楚与弥合的失语。正是那样的失语中，你才被赋予了那样的语气。决堤之水，且行且住。这是怎样的一种克制与放纵！不是你在说，而是你被说。于是那旋律绝美，闻者无不动容。当年我一味倾心于那样的旋律，却忘记了是怎样的厚重才能承载它。那样的冬天，我在爱中起伏，我在哲思中呼吸，命运安排这样一本书浮现为韵脚，只为，值着那样的季节，灵魂正用蓝色的笔触使得那孤寂之星更加地幽蓝。

命名记

王鼎钧

    老崔的孩子叫崔侠。“侠”是一个很俊的字。“是不是侠义的侠？”别人一听就能领会。不幸进了美国的小学教室，这个字出了毛病。“这是你们的新同学，他姓崔，叫侠。”老师这么一介绍，30多个学生哄堂大笑，把崔侠笑傻了。老师连忙声明，刚才那个“侠”字，是用英文发音的方法念英文拼写出来的“侠”。

    她现在把中文正确的读音介绍给大家。“侠”，这才是真正的侠，并非变体，未曾走样。虽然如此，孩子们不知轻重，依然有一声没一声的诵念：SHIT！SHIT！

    老师大声说：“你们叫他‘崔’好了。”有轻轻的对崔侠：“有没有英文名字？我是指真正英文名字，不是用英文字母把中文的音拼出来。你的同学都有个英文名字，你也得有一个，才容易跟他们做朋友。”

    放学回家，把这层意思告诉父亲。老崔恍然大悟：“侠”的英文拼音，听来像是SHIT！而SHIT是粪便。好生美丽浪漫的‘侠’，怎么会跟这般不堪的东西换位，简直是橘逾淮而为荆棘了。儿子的事，哪一件不在他心中经过千回万转，此处有失去是没有虑到。心中闷闷，不便对儿子说明，只得默然。倒是孩子，上学第一天，有很多新鲜事儿。“爸，咱们姓崔，怎么来到美国，变了？老师说了好几遍，说我姓‘揣唉’，揣唉跟崔有什么关系？”

    老崔一听，孩子的自尊心在动摇，得赶快伸手扶住。“北方姓王的人，到了广东就变成黄，广东人黄王不分。中国地方大，走远了，字音会变。你想想，中国美国隔着半个地球呢！不过崔还是崔，没有关系！”

    老崔寻思：名字关系很大，“命”字有八笔，姓名是其中一画。SHIT这个音极讨厌，“揣唉”也不成体统。儿子得有个英文名字，这个名字相当于从前的学名，起学名是老师的权利，这回她大概不会推辞了。就算她不干。也得等她拒绝之后再想别的办法，这是礼貌，礼多人不怪。这晚越想越妥当，第二天上午装了个红包，直奔学校。

    孩子的老师居然是个不容易见到的人物。左等右等，她一路小碎步跑过来：什么事？下课时间只有5分钟，已经过去1分半钟了。“乖乖，一串爆竹点着了，节奏也不过如此，昨晚揣摩设计的一套起承转合哪里用得上？赶紧说明来意，费时30秒，双手捧出红包，10秒。”“哎哟，崔先生，你怎么还来这一套？”礼多惹人怪，不过，怪得柔和，体谅。“在美国，老师不能给学生起名字。起名字是你们自己的事，老师管不着，美国总统也管不着。”30秒。老崔拱 出去的手怎生收得回来，那红包好重，捧着好吃力。秘书小姐打字的手停了下来，清洁工人关掉吸尘器，还有警卫，都聚精会神看这一幕戏。又上20秒。孔老师到底不是才出道的妮子，她想了一想，伸手去取红包，去又停在空中，五指半张半合，目光去扫视观众，为介绍中国文化而作了一分钟演说。她说，红包代表幸运和祝福，处理红包的方式，乃是把钱抽出来归还，把空空的封套留下。话犹未了，她的手指早把红包的封套倒提起来，钞票像一条小鱼滑出来钻进老崔的掌中，没有水声，只有轻微的震动。孔、老师还能享受这种震动，比美在音乐会上捉住了乐声。到底她还是个中国人。最后，孔老师捏着空空的封套。捏得它张开了大口，朝着地面呕吐，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出来。她几乎拿封套当酒杯，对着同席的人照了又照，表示这杯酒确已干了。3个观众在最恰当的时候，以最恰当的力气鼓了掌，又是30秒。她看表，还有30秒，就向观众们招招手，月里微小碎步上楼去了。

    好吧，老师关不着，美国总统也管不着，咱们靠自己。自然，爷儿俩得商量一下，洋名字千奇百怪，得孩子能接受才行。下午3点，该放学了，出门去接儿子回家，校里校外，前街后街，萝卜头儿满地滚，没有自己园里种的那一棵。想跟那些孩子打听一下，却无法启齿。总不能问：“你看见我的儿子没有？”你的儿子叫什么？人迹渐稀，空隆一声校门上了锁，老崔赶紧挨近门口倾耳细听，孩子要是锁在里头了，他会喊叫，是不是？

    空屋静如古墓。

    那么，多半是，孩子从另一条路回家去了，此时正坐在门前石阶上等着他回去开锁。于是借机会来一段慢跑。自己的家在望，绕着房子跑上一圈，前门只见蝴蝶后门石阶上只有松鼠。灵机一动，朝大道跑去，那里四同八达，视野开阔，不管孩子从哪个方向来， 老远可以看见。如保赤子，心诚求之。所料果然不差， 孩子在俩条街之外，正在像回家的方向走，有伴同行。虽不能说失而复得，老崔此时望见儿子，内心特别喜悦，觉得儿子如在地平线外冉冉升起，脚不沾地。觉得儿子在阳光镂刻下身体发肤饿不精致。觉得他翩翩如恋枝之蝶，依依如觅食的松鼠。

    他根本不曾注意孩子身旁还有个小不点儿，直到孩子介绍：“爸，他叫林肯。”林肯？好家伙，志气不小，身为人父，不可忽略孩子的朋友。“嗨，林肯！”林肯没理他，只顾一个劲嚼口香糖。没听说林肯当年如此喜欢吃糖。这个小林肯由脖子到头顶，由指甲到臂弯，都脏的腻人。“你们到哪里去了？”老崔问孩子。“林肯要我跟  一块去超级市场。”你们这么小，进超级市场干什么？”“林肯想只糖，要我买给他，我没带钱。我们在货架中间钻进钻出，很好玩。林肯偷偷的拿了俩块糖含在嘴里，我没拿。”孩子看见父亲的怒容，连忙补一句：“我没拿。”老崔没好气地说：“跟我回家”！孩子跟林肯说再见。“不要跟他再见！以后不要跟他在一起！”

    林肯偷糖吃！名字好有什么用！老崔生了一阵闷气，想到连偷糖吃的人都有个好名字，就对孩子说：“你把电话簿拿来！”一面翻看人名，一面自忖：最好不要跟同班同学的名字雷同才好。“你们班上的同学都叫什么名字？你喜欢谁的名字？”孩子说：“有一个叫亚当。”有是一个小偷！一个偷苹果的。怎么跟孩子叫这个，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天下人的祖宗，这种父母真刁透了。“有一个叫华盛顿!”华盛顿、林肯，都只有让他们美国人自己去用，若是由咱们喧宾夺主，怎么好意思？有叫尼尔的，有叫大卫的，一看就知道是蛮夷之邦，噘舌之人，罢了。

    孩子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坐在地毯上，倚着爸的小腿，一只小手放在爸的膝盖上，仰脸望爸的脸。小手掌的温软一直传到老崔的心窝，真得取个最好的英文名字，才配得上这么乖的小男孩！很多人叫马可，收音太短促，没有后劲，使中国人有不详的预感。居然有很多人叫马恩穆，其音浊，其运乖 亚瑟曾经是名将和大君的名字可惜它的发音实际上是“阿子儿”，近乎轻佻。马马虎虎取名字的人何其多耶？“阿麻”，谐近“阿妈”，岂可以做男人一生的符号？

    有了，老崔一拍大腿，抓起孩子的小手来，摇个不停：“我给你找好了一个好名字。几乎踏破铁鞋。听着，记着，你叫爱德华。爱德华，既有道德，有爱中华。爱德华。‘爱’这种德性，在中华文化里最完备。爱德华，爱中华，才是有德之人。你就叫这个名字吧！”

    第二天一大早， 老崔特地牵着孩子的手，通知校长和教师就说爱德华来了。校长正像个牧人似的，站在大门口，微笑检视羊群入圈。“嗨，揣唉，你早！”老崔连忙说，从今天起，孩子叫爱德 华了。校长毫无必要的夸张了他的惊喜：“噢——，太好了，这是我祖父的名字！”这一来，老崔反而缅甸起来。怎么说也是一校之长，别人的孩子犯了他祖父的名讳，他高兴个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