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官图
陈白尘
01
乡村的黎明,田野灰蒙蒙的。雾象水纹般波动着,飘荡着。两个人的身影在雾
中若隐若现。
陈白露,还是少女的模样,站在一座小小的坟前。她的身旁站着诗人。他曾经
是她的伴侣,但是现在,两个人的脚边都放着各自的简单的行李。
坟上竖了一块木牌——爱儿小露之墓。
诗人沉浸在哀伤的遐想之中,然而,这并不能抑制住他对生命的渴念和热情,
这是从他那仰视远天的双眸中能够看得出的。
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的陈白露。在她那母亲的眼睛里,泪水已经干枯了。此刻,
这双眼睛凝神地望着坟上的一株小草,一颗露珠儿压得它微微摇摆着……,象泪水
一样沉重的露珠反射着东方白色的天光;终于,它悄俏地滚落了,消失在黝黑的泥
土之中。
诗人垂下头。
诗人内心的声音:“够了,白露,够了,不要再缠在一起了。”
陈白露慢慢地抬起眼睛。
陈白露的声音:“是啊,小露已经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她颤抖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双周岁孩子穿的小鞋,用一只手举着,送到诗
人面前。
诗人挥了挥手。
诗人的声音:“不、过去的,忘记吧,不要再想了。”
陈白露的双眼刹时蒙上了一层泪翳。
诗人移开视线。他弯下腰,拿起了手提箱。
陈白露:(不由地)不,别走……
诗人转过身,痛苦地对她看着。
诗人:你,还想干什么呢?
陈白露:(嘴角弯起一丝苦笑)你不要误会,我只想要一本你写的诗。
诗人很快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小书,递给陈白露,那本小书的封面上印着——
《日出》。
日出之前,诗人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走、着。天边云峰峥嵘。一线朝霞划破一
道云隙,那金色的长话般的光辉,射中了诗人的眼睛。
诗人惊喜地站住了。紧接着,他象孩子一样,撒开腿跑起来。太阳!太阳升起
来了!
他那自由自在的奔跑的身影,溶进了眩目的霞光。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
在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的远方,一列火车吃力地开过来。陈白露提着箱于朝着那
个方向走着,她孤零零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了。
一个个象炮口一样粗大的聚光灯,耀得人睁不开眼,头带贝雷帽的导演脖子上
挂着哨子,紧张地指挥着。
导演:左边5号灯!5号灯再向当中照!
高高的竹梯上,照明工人用力地扭转着打架:一束强烈的光,对准了一个婀娜
多姿的少女的背影。她衣饰华丽、乌发垂散着,低头坐在“花园”的石凳上。
这是在摄影棚里。灯光圈外围着一堆黑幢幢的人影。“嘟”的一声,导演吹响
了哨子,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导演:(大喊一声)卡姆拉!
机器哒哒地响起来。少女的身旁斜站着一个穿了西装的中年人,此刻,他热情
膨胀得似要爆炸。
中年人:(用那颤抖的嗓音)妹妹,我爱你。
少女回眸一笑,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摄影机,刹那间,那张美丽而娇媚的
脸庞变得这样近,这样清晰。这正是陈白露。
她不再是那个忧伤无助的少女了,她是一个决定了自己命运的女人,同时,又
是一个焕发着迷人光彩的女人。
陈白露:(半痴半醉的眼神望着那中年的求爱者)你爱我?你爱我什么?爱我
哪一点儿?
中年人:(愣头愣脑地)我爱!我爱,我就是爱!
陈白露停顿。她的眼神(目虚)向导演,导演给她做了个手势,叫她打求爱者的
耳光;不料陈白露忽然冲着那求爱者的脸蛋上,十分俏皮地拧了一下,笑起来。
导演:(跳起来大喊)卡特!(他跑到陈白露面前)陈小姐,灵感,伟大的灵
感,烟士披里纯!(英语inspiration的译音,意谓“灵感”。梁启超译为“烟士披
里纯”。)这一拧,一笑,就值一千美金,我服贴。
陈白露:该什么了?
导演正兴高彩烈地准备往下说戏,李石清拨开人群,急匆匆地走到导演身边。
他很瘦很小,一对小眼睛十分有神。
李石清:(凑近导演,低声地)潘四爷潘经理,在等她义演,陈小姐的节目早
就该上场了。
导演显出有些尴尬,他与李石清对视了一眼,然后转向陈白露。
导演:陈小姐,你今天的戏不拍了。
陈白露神气地走出光圈,一群崇拜者们围了上来。
李石清:(赶上前一步)在下李石清,潘四爷的秘书。潘四爷叫我接您来了,
二三百人都在等着您。
陈白露:(不介意)知道,你忙什么。
李石清:(更郑重地)您不明白,连金八爷都来了。
这句话使那群吵吵嚷嚷的崇拜者们突然沉默了。不知是震惊,是羡慕,还是害
怕,他们让开一条路。
陈白露径自走出人群。
会贤俱乐部的大厅里。台上,一个魔术师变着乏味的把戏,支撑着场面。几乎
没有人在看他。
台下闹哄哄地挤满了人,互相交谈着,不时地口头向门口张望。
门口过道里,潘经理笑着迎接陈白露。他头发已经斑白,肚子也挺出来了,然
而毕竟,气派是有的。尤其在陈白露面前,更是既气派又年轻。
潘月亭:你呀,可真难请。再不要拍什么电影啦,快,都等着你哪。
陈白露微笑着,向潘月亭伸出手。
她走进大厅,一眼望过满厅的男男女女,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她。有人鼓起掌来,
有人向她川好,她姿势优美地扬起手,招呼着,带着迷人的梦一般的神态,走向大
厅中的一桌荣誉座。
坐在这里的都是些显要的人,洋行买办,银行巨头,公司经理……其中还有金
八的秘书丁先生。他是个小胖子,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正稳稳地坐在圈椅里。
潘月亭红光满面,向这桌客人介绍陈白露。忽然,他看到一张奇大的圈椅是空
的。
潘月亭:(疑惑地望着了秘书)金八先生呢?
丁秘书显然赏识陈白露的光彩,抬眼瞄着她。
丁秘书:(慢吞吞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陈小姐,我们金八先生还有要事,
不能恭候,走了。
潘月亭:(向陈白露)这位是鼎鼎大名的丁先生,金八爷出色的军师。
陈白露睃望他一眼,就大模大样地坐在金八的那张空了的圈椅上。
陈白露:(对丁秘书一笑)有您这样一位白白胖胖的金财神,(伸出手,轻轻
拍着了秘书的肩膀)大家看,看我这一摇,就哗哗地滚出金磅、美钞、大洋钱!
丁胖子冰冷的面孔,顿时溶化成滚圆滚圆的汤团笑脸。
这时,从另一张桌边站起来张乔治,美国留学生,博士,财政部的科长。
张乔治:露露,快上台唱吧!
许许多多的声音都跟着喊起来:“露露,露露,唱啊!”
轰然奏起响亮急促的鼓声,随后是琴声、弦音,伴着人们的呼喊,仿佛有一阵
风吹着她,陈白露象只蝴蝶似的,飘上台去。
她唱起了一支流行歌曲。她的嗓音很低,那样浓郁,使人心醉。歌声开始时是
感伤的、多情的,逐渐变得欢悦、热烈,越唱越响亮。突然,如急雨落下的鼓点,
随着加了弱音器的小号,高昂快速地奏起来,陈白露跳起了“踢踏”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