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谈谈幽默。
《论幽默》(节选)
林语堂
幽默本是人生之一部分,所以一国的文化,到了相当程度,必有幽默的文学出现。人之智慧已启,对付各种问题之外,尚有余力,从容出之,遂有幽默——或者一旦聪明起来,对人之智慧本身发生疑惑,处处发现人类的愚笨、矛盾、偏执、自大,幽默也就跟着出现。如波斯之天文学家诗人荷麦卡奄姆,便是这一类的。“三百篇”中《唐风》之无名作者,在他或她感觉人生之空泛而唱“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之时,也已露出幽默的态度了。因为幽默只是一种从容不迫达观态度,《郑风》“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的女子,也含有幽默的意味。到第一等头脑如庄生出现,遂有纵横议论捭阖人世之幽默思想及幽默文章,所以庄生可称为中国之幽默始祖。太史公称庄生滑稽,便是此意,或索性追源于老子,也无不可。战国之纵横家如鬼谷子、淳于髡之流,也具有滑稽雄辩之才。这时中国之文化及精神生活,确乎是精力饱满,放出异彩,九流百家,相继而起,如满庭春色,奇花异卉,各不相模,而能自出奇态以争妍。人之智慧在这种自由空气之中,各抒性灵,发扬光大。人之思想也各走各的路,格物穷理各逞其奇,奇则变,变则通。故毫无酸腐气象。在这种空气之中,自然有谨愿与超脱二派,杀身成仁,临危不惧,如墨翟之徒;或是儒冠儒服,一味做官,如孔丘之徒,这是谨愿派。拔一毛以救天下而不为,如杨朱之徒,或是敝屣仁义,绝圣弃智,看穿一切如老庄之徒,这是超脱派。有了超脱派,幽默自然出现了。超脱派的言论是放肆的,笔锋是犀利的,文章是远大渊放不顾细谨的。孜孜为利及孜孜为义的人,在超脱派看来,只觉得好笑而已。儒家斤斤拘执棺椁之厚薄尺寸,守丧之期限年月,当不起庄生的一声狂笑,于是儒与道在中国思想史上成了两大势力,代表道学派与幽默派。后来因为儒家有“尊王”之说,为帝王所利用,或者儒者与君王互相利用,压迫思想,而造成一统局面,天下腐儒遂出。然而幽默到底是一种人生观,一种对人生的批评,不能因君王道统之压迫,遂归消灭。而且道家思想之泉源浩大,老庄文章气魄,足使其效力历世不能磨灭,所以中古以后的思想,表面上似是独尊儒家道统,实际上是儒道分治的。中国人得势时都信儒教,不遇时都信道教,各自优游林下,寄托山水,怡养性情去了。中国文学,除了御用的廊庙文学,都是得力于幽默派的道家思想。廊庙文学,都是假文学,就是经世之学,狭义言之也算不得文学。所以真有性灵的文学,人人最深之吟咏诗文,都是归返自然,属于幽默派、超脱派、道家派的。中国若没有道家文学,中国若果真只有不幽默的儒家道统,中国诗文不知要枯燥到如何,中国人之心灵,不知要苦闷到如何。
幽默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在西文用法,常包括一切使人发笑的文字,连鄙俗的笑话在内。(西文所谓幽默刊物,大多是偏于粗鄙笑话的,若《笨拙》、《生活》,格调并不怎样高。若法文Sourire,英文Ballyh00之类,简直有许多“不堪入目”的文字。)在狭义上,幽默是与郁剔、讥讽、揶揄区别的。这三四种风调,都含有笑的成分。不过笑本有苦笑、狂笑、淡笑、傻笑各种的不同,又笑之立意态度,也各有不同,有的是酸辣,有的是和缓,有的是鄙薄,有的是同情,有的是片语解颐,有的是基于整个人生观,有思想的寄托。最上乘的幽默,自然是表示“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丰富”,如麦烈蒂斯氏所说,是属于“会心的微笑”一类的。各种风调之中,幽默最富于情感,但是幽默与其他风调同使人一笑,这笑的性质及幽默之技术是值得讨论的。
(选自《林语堂经典作品论幽默、论读书》)
2、解读幽默大师。
林语堂的幽默
傅红雪
林语堂被人称作“幽默大师”,主要是因为他的随笔创作,林语堂随笔写作中的幽默乃一家之长,他不会用笑话引入发笑,而是在生活中捕捉有幽默感的事物透出哲理,并使人会心一笑。如在《粘指民族》里,为了揭露国民党官僚搜刮民脂民膏的丑行,他用“黏性液质”这一貌似荒诞事实的渲染营造出幽默的意境和氛围。当然,我更喜欢他生活气息浓郁的幽默风格,如《我怎样买牙刷》、《冬至之晨杀人记》等,读来令人哑然失笑,妙趣横生。林语堂精通中英文,学贯中西,广闻博见。他最先引进幽默一词,在文章中也极力主张幽默,有了丰富的文化底蕴,所以在《论幽默》、《论孔子的幽默》、《论解嘲》等文章中旁征博引,精彩的例证是信手拈来,随处可见。
幽默本身一直存在于人类文化生活之中,但中国传统文论中并无幽默一词。幽默一词在中华大地上传播开来,林语堂居功至伟,是他首创把英文“Humour”音译为“幽默”。林语堂最初给文坛留下的有影响的文章是两篇提倡“幽默”的作品,即1924年5月23日发表在《晨报》副刊上的《征译散文并提倡幽默》以及1924年6月9日刊于《晨报》副刊的《幽默杂话》。他在《征译散文并提倡幽默》一文中写道:“我早就想要做一篇论‘幽默’(Humour)的文,讲中国文学史上及今日文学界的一个最大缺憾。(‘幽默’或作‘诙摹’,略近德法文音。)中国人虽素来富于‘诙摹’,而于文学上不知道来运用他及欣赏他。于是‘正经话’与‘笑话’遂截然分径而走:正经话太正经,不正经话太无礼统。不是很庄重的讲什么道德仁义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便是完全反过来讲什么妖异淫秽不堪的话。”而在《幽默杂话》中,林语堂自问自答,更是对幽默作淋漓尽致的阐述。
不过真正对幽默作系统阐述的文章当属林语堂的另一篇文章《论幽默》。其开篇就说:“幽默本是人生之一部分,所以一国的文化,到了相当程度,必有幽默的文学出现。人之智慧已启,对付各种问题之外,尚有余力,从容出之,遂有幽默;或者一旦聪明起来,对人之智慧本身发生疑惑,处处发现人类的愚笨、矛盾、偏执、自大,幽默也就跟着出现。”1932年9月16日,林语堂和潘光旦、李青崖、邵洵美、章克标等发起创办的《论语》问世,《编辑后记》中这样解释刊名:“我们同人,时常聚首谈论……这是我们‘论’字的来源。至于‘语’字,就是谈话的意思,便是指我们的谈天。”这份半月刊以“幽默闲适”和“性灵嬉笑”见长,借“笑”暴露黑暗现实,有讽世之意。它可谓一鸣惊人,创刊号屡次加印,每期发行量很快达到三四万册。随即,幽默刊物纷纷亮相,幽默文章成为时尚,以致翌载被称作上海文坛的“幽默年”。
不过当时文坛的巨匠鲁迅先生对林语堂的“幽默”文学始终抱有敌意,最开始鲁迅似乎还是支持林语堂所提倡的性灵、幽默文学,后来鲁迅则语含讽刺地说“轰的一声,天下无不幽默”(鲁迅:《一思而行》)。鲁迅认为在反动派屠刀下,没有幽默可言。在血与火的斗争中,鲁迅自己无畏地宣称:“只要我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枪。”再后来鲁迅觉得林语堂似乎是不可救药了,“以我的微力,是拉他不来的”,对他不再抱任何希望了,于是乎加紧了对林语堂的批判,先后写了《骂杀和捧杀》、《读书忌》、《病后杂谈》、《论俗人应避雅人》、《隐士》等。其中1935年4月20日刊于《太白》上的《天生蛮性》,全文只有三句话:辜鸿铭先生赞小脚;郑孝胥先生讲王道;林语堂先生谈性灵。把林语堂与前清遗老和伪满大臣相提并论,足见鲁迅对其厌恶之深。但是林语堂对自己的文艺观点也确信不疑,声称“欲据牛角尖负隅以终身”(林语堂:《行素集·序》),同时写了《作文与作人》、《我不敢再游杭》、《今文八弊》等文章来回敬反对者。
以今天之眼光来观鲁迅与林语堂的“幽默”之争,我觉得鲁迅也有其不是的地方。文学创作本宜百花齐放,可以投枪,可以匕首,可以嬉笑怒骂,自然也可以幽默,可以性灵,可以风花雪月,又何必仅仅是一种严峻批判的面孔呢。鲁迅愿意投枪、愿意匕首,但也不必拉上所有的人。在任何政党的统治下,人民都需要日常生活,这是任何意识形态都无法控制的。如果说在国民党统治下没有幽默,我觉得是比较偏激的说法;鲁迅曾说:中国并无幽默,要有,也只有“将屠夫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一类的东西。然而我倒觉得越是在血与火的人生中,越是需要幽默与宽容。人生离不开幽默,幽默是死水般的生活里的一抹亮色。鲁迅先生活在绝望之中,故对日常人生里的幽默抱以仇恨的心理。
,《论趣》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