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世奇才苏轼不仅是杰出的文学家,而且是出色的文学批评家。在对诗歌的社会功能和审美特性的认识上,苏轼有自己的见解和思想渊源。
一、强调“诗须要有为而作”
苏轼具有仁政爱民的思想和积极入世的精神。基于此,他重视文学积极的社会作用,强调有为而作,针砭时弊。他在《题柳子厚诗》中写道:“诗须要有为而作……好奇务新,乃诗之病。”在《凫绎先生诗集叙》中赞扬颜太初的诗文:“先生之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要以伐病。其游谈以为高,枝词以为观美者,先生无一言焉。”可见,所谓“有为而作”,目的在于揭发当世政治的过失和社会中的种种不平,从而达到“疗饥”“伐病”的功效。苏轼曾写过一首《戏足柳公权联句》诗,其序云:“宋玉对楚王:‘此独大王之雄风也,庶人安得而共之?’讥楚王知己而不知人也。柳公权小子与文宗联句,有美而无箴,故足成其篇云。”其诗曰:“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唐文宗)。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柳公权)。一为居所移,苦乐永相忘。愿言均此施,清阴分四方(苏轼补句)。”苏轼的意图十分明确,写诗就要充分发挥诗歌的社会功能,有所劝诫,有补于世。不能一味地粉饰现实,阿谀奉承。苏轼在向哲宗皇帝申述自己因诗获罪的原因时说:“昔先帝召臣上殿,访问古今,敕臣今后遇事即言。其后臣屡论事,未蒙施行,仍复作诗文,寓物讽,庶几流传上达,感悟圣意。”①这说明苏轼确是有意继承风、骚以来的现实主义精神,提倡充分发挥文学的社会功能,以揭发流弊,拯时救世。他的《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吴中田妇叹》等诗作,正是在这种文学思想指导下创作的现实主义名篇。苏轼《答乔舍入启》中写道:“某闻人才以智术为后而以识度为先,文章以华采为末而以体用为本。国之将兴也,贵其本而贱其末;道之将废也,取其后而弃其先。用舍之间,安危攸寄。”作者把文章重“体用”还是重“华采”与国家的兴亡联系起来,强调“以体用为本”。“以体用为本”与“有为而作”的精神完全一致,都是儒家兼济天下的思想的苏轼文艺的反映。
二 主张诗贵传神
苏轼关于诗画要传神的见解,比较集中地反映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中:“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澹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在这里,苏轼本首“诗画一律”的原则,精辟地阐述了诗画创作中形似与神似的关系。绘画过分追求形似,则不能传神;作诗仅仅满足于摹写物象,意尽句中,也不是成功的艺术作品。诗画都要遗貌取神,抓住客观物象的本质特征,才能达到传神的目的,这就是诗与画共同的本质特点。
对苏轼诗贵传神的见解,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层面进行剖析:
其一、诗要传客观物象之神。苏轼《评诗人写物》云:“诗人有写物之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殆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体《白莲花》诗云:‘无情有恨何见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决非红梅诗。此乃写物之功。若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语,盖村学中体与。”这是苏轼在元三年教导他的小儿子苏过如何写物的方法,文中所引皮日体诗,实为陆龟蒙《白莲》诗。“写物之功”,意谓体物传神,就是要抓住不同事物的不同特点,传达出它们的内在神韵。“桑之未落”二句,见于《诗经·卫风氓》,诗人以饱满的桑葚和肥泽的桑叶喻女子的年轻貌美,很恰当。林逋的诗句,在黄昏之月和清浅之水的陪衬下,以“疏影”和“暗香”传达出梅花幽洁孤雅的神态与品格,令人回味不绝。“无情有恨”二句,也只有白莲花才具有如此孤清幽怨的神韵。这三例都是体物传神的佳作。而石曼卿的《红梅》诗,把红梅比作桃李,认为区别只在于青枝绿叶的有无,这是专求形似,没有抓住红梅的神韵,没有传红梅之神,苏轼讥之为“至陋”的“村学中体”,是切中要害的。在这之前(即元丰五年),苏轼曾针对石曼卿诗写了《红梅三首》,以示传神门径。其一云:“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苏轼的红梅诗,虽然也写形貌,但他抓住了红梅的“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这一独有的“梅格”,传出了红梅的内在神韵。
苏轼诗贵传神的观点,也体现在他的其它诗评中。南宋吕本中《东莱吕紫诗话》载:“欧阳季默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东坡不答,但极口称重黄诗。季默云:‘如卧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岂是佳耶?’东坡云:‘此正是佳处。’”②“卧听”二句出自黄庭坚《泳雪奉呈广平公》一诗,作者抓住了雪的声貌,把不易表现的疏落的雪的神态表现出来了,因此,苏轼对它大加赞赏。相反,他对那些只务形似的作品表示了鄙弃。李白曾写过著名的《望庐山瀑布》诗,描写了庐山瀑布飞流直下的壮观神态。唐人徐凝,曾在李白这道诗后题过一道诗,其中有“一条界破青山色”句,被人传为写庐山瀑布的佳句。苏对对此不以为然,他写诗批评徐凝。诗题序云:“世传徐凝《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然岂至是哉!乃戏作一绝。”其诗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③苏轼之所以把徐凝诗斥为“恶诗”,主要在于徐诗没有写出庐山瀑布那种奔腾而下的独特神采。
苏轼在《与谢民师推官书》中曾说:“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乎?”苏轼的诗歌创作,在体物传神方面表现出杰的才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引《唐子西语录》云:“东坡作《病鹤诗》,尝写‘三尺长胫瘦躯’,阙其一字,使任德翁辈下之,凡数字;东坡徐出其稿,盖‘阁’字也(按:即作‘三尺长胫阁瘦躯’)。此字既出,俨然如见病鹤矣。”可见苏轼体物传神之妙。又如写落日:“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游金山寺》)上句写水,下句写天。靴皱喻水纹,“细”乃因微风,得物之常理;“钱尾赤”形容“断霞”极传神;“半空”,应落日之景,正是水波粼粼,江天霞染。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评曰:“写出空旷幽静之致”;施补华《岘说诗》评曰:“的是江心晚景。”④写舟中观景:“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⑤卧船静观,不觉水波起伏,但见远山俯仰;不觉画船飘荡,但见月轮徘徊。写西湖夏雨:“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⑥王文浩评曰:“随手拈出,皆得西湖之神,可谓天才。”⑦至于《饮湖上初晴后雨》,就更是脍炙人口的传神佳作。
其二、诗要有“超以象外”的远韵。“远韵”是“神似”的自然发展,言有尽而意无穷,在“超以象外”的无限时空中,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与回味的余地,这就是“远韵”。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明确提出“远韵”这一概念,并引用司空图论诗之语:“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⑧作为“远韵”的注脚。苏轼对“远韵”的追求,显然受到了司空图的影响。他在《书词空图诗》中说:“司空表圣自论其诗,以为得味于味外。‘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又云:‘棋声花院静,幡影石坛高。’吾尝游五老峰入白鹤院,松阴满庭,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二句之工也,但恨其寒俭有僧态。若杜子美云:‘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则才力富健,去表圣之流远矣。”作者认为司空图和杜子美的诗句都有远韵,不同的是,司空图的诗句描绘的境界偏于寂静,寒俭有僧态;杜子美的诗前二句以萤飞、鸟鸣衬托出黑液的沉寂,而后二句黎明前月出东山,波光万顷的景象,显示出一种蒸腾向上的气热。
从前面所引的《书鄢陵王主所画折枝二首·其一》我们也可看出,苏轼把“远韵”看作比传神所能达到的境界更高出一个层次。此诗云:“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边鸾与赵昌同为丹青传神的高手,皆入妙品之列。然而,在苏轼看来,他们的“写生”“传神”之作,却远不如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那样“疏淡含精匀”,枝头花蕾的一点点红意,却寄寓了无边春色,正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
苏轼赞美诗僧参寥的诗说:“酸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⑨认为参寥的的诗有无穷的韵味。他推崇王维,认为王维诗画富有人所难及的远韵。《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写道:“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王维此诗题为《山中》,蓝溪,源出于陕西蓝田县西秦南岭山中,此流至长安东北入灞水。此诗首句写山中溪水,次句写山中红叶。三四句描绘山的全貌,尽管冬令天寒,但整个秦岭山中,仍是苍松翠柏,郁郁葱葱,山路就穿行在无边的浓翠之中。苍翠的山色本是空明的,不象有形的物体那样可以触摸得到,所以说“空翠”。“空翠”自然不会“湿衣”,但它是那样的浓,浓得几乎可以溢出翠色的水份,人行空翠之中,就象被笼罩在一片翠雾之中,整个身心都受到它的侵染、滋润,而微微感到一种细雨湿衣似的凉意,所以尽管“山路元无雨”,却自然感到“空翠湿人衣”了。这是视觉、触觉、感觉的复杂作用所产生的一种似幻似真的感受,一种心灵上的快感。王维此诗具有画的色彩美、构图美,意境深遂,韵味绵长,确是“诗中有画”的杰作。
,论苏轼的诗歌美学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