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游侠列传》是《史记》名篇之一,它记述了汉代著名侠士朱家、剧孟和郭解等人的史实,被一些学者称为中国早期武侠史传的第一部完整篇章。
司马迁本来要从“古布衣之侠”写起,可是,这些人已经沉没在历史地平线之下,“靡得而闻已”、“湮灭不见”,于是就为自已所知的汉代侠士立传。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此篇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类型的侠客,可是,与他要写“古布衣之侠”的初衷一致,司马迁着力称赞的是“匹夫之侠”、“乡曲之侠”、“闾巷之侠”,以平民视角和进步的历史观高度评价了“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的“侠客之义”。
为了突显出这样的“侠客之义”,司马迁运用了多层对比。在文章的开头他就引用了韩非子一句名言,指出法家对二者皆持批判态度。然而,耐人寻味的是,随着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的确立,儒者多在社会上位尊名扬,而侠客们却大受迫害。这是第一层对比。
文中又指出,不仅受到法家的否定,侠客们还受到儒墨的“排摈”,其在社会上真是受到了重重的压迫。可是,就在游侠之中,还可分为季札、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之类的卿相之侠,朱家、剧孟、郭解之类的布衣之侠,以及“设财役贫”、“侵凌孤弱”的“暴豪之徒”。与卿相之侠相比,朱家等人以布衣身份名闻天下、倾倒众生,当然更加不易,更有过人之处。与“暴豪之徒”相比,布衣之侠不是欺人而是助人,是救人之难而非乘人之危,二者有着本质的不同,世俗之人把他们视为“同类”是对布衣之侠极大的歪曲与误解,司马迁在文中指出自已颇以此为悲。把布衣之侠与卿相之侠、“暴豪之徒”加以对比是文中的第二层对比。
不仅侠客中有布衣之侠与卿相之侠,儒者中也有布衣之儒与卿相之儒,司马迁指出,布衣之儒如原宪季次等虽然有盛德美名,却无功于当世;布衣之侠虽然蒙受种种恶名,甚至常常为当世法律所不容,他们却做了许多“存亡死生”的事情。文中还特意记述了卿相之儒公孙弘对郭解的残酷镇压,抨击了卿相之儒伪善的面目,对布衣之侠则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将布衣之侠与布衣之儒、卿相之儒对比是文中的第三层对比。通过这三层对比,司马迁一唱三叹地表现出本文的主题。
还需要注意的是,在汉代,汉高祖由平民起家,对侠的依赖甚大,因此在汉初侠的势力颇大,养士之风漫延,在当时出现了朱家、剧孟等一批侠士。而至汉武帝时,为了大一统专制政权的需要,中央政府用了各种方法来收编、打击侠士,从文中司马迁详写的郭解的故事中可以看出,游侠的黄金时代到此已然结束,所以郭解的命运与汉初的侠士大为不同,以至于班固在《汉书·游侠传》中声称侠士们“以匹夫之细,窃生杀之权,其罪已已不容于诛”。生杀之权自然是专制统治者的特权,游侠们之所以遭受灭门之祸正是因为犯了专制统治者的此种大忌。在司马迁生活的时代,随着专制主义的不断发展,中央政权对游侠采取了彻底取缔、坚决消灭的方针,而司马迁敢在此时逆着风向歌颂游侠,为他们树碑立传,这也正可以看出司马迁著史的勇气与魄力。
正文: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1]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2],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3]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4],褐衣疏食[5]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6]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7],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8]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9]其能,羞伐[10]其德,盖亦有足多[11]者焉。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12],伊尹负于鼎俎[13],傅说匿于傅险[14],吕尚困于棘津[15],夷吾桎梏[16];百里饭牛[17],仲尼畏匡,菜色陈、蔡[18]。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19],况以中材[20]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21]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22],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23];跖、蹻[24]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25],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26],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27]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28],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29],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30]邪?诚使乡曲之侠,予[31]季次、原宪[32]比权量力,效[33]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34],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35]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36]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37]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38]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39]当世之文罔[40],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41],设[42]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43]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44],诸所尝施[45],唯恐见之。振人不赡[46],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47],食不重味[48],乘不过軥牛[49]。专趋人之急,甚已之私。既阴脱季布[50]将军之阨,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51],而剧孟以任侠[52]显诸侯。吴楚反[53]时,条侯[54]为太尉,乘传车[55]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56]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57]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是时济南瞯[58]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59]。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60],慨[61]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62],(不)休(及)〔乃〕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63],窘急常得脱,若[64]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65],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66]。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67]。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68]。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剌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69]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70],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71]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72]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73]也,至践更[74]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75]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76]。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77],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78],出之;不可者,各厌[79]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80]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81]。
及徙豪富茂陵也[82],解家贫,不中訾[83],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84]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85]。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86]。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87]。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88],因求出关[89]。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90]至籍少公。少公自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91]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92],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93]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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